“真神在上……该死!”
牧人嘟囔着,踏上松软的沙泥丘,寻找他视为命根子的牲畜们。他身后拖着的长绳上拴着一只双角蜷曲成漩涡状的公羊,但本应跟在后面的羊群却全部不见了踪影。
这还得了?丢一只羊,牧人今年的收入就会少二十个曼苏尔银元,如今的状态,他不仅仅是要破产,还把老本都赔了进去。
“千杀的尘暴,鬼催的雾雨!”沙泥一陷,几乎已经登顶了的牧人脚下一个趔趄。扬起的泥土吓了身后的老公羊一跳,那畜生急忙躲避,扯着绳子将他拉倒,惹他大声咒骂起来。
要是羊找不回来,他就只能像大部分住在曼苏尔城墙外的居民一样,以开垦沙泥地为生。
牧人生来长得矮小,力气也不大,而偏偏曼苏尔周围方圆千里的伊及荒原上净是这种只能种植土豆的沙泥,光是平整这种又重又黏的土地都能把他累垮。父亲在他年幼的时候就断定他不是务农的料,刚成年就把他赶出了位于蒂波的家,让他自生自灭。
种地肯定还不起买羊借的债,可是不好的谣言传得最快。就算只丢一只,蜚语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债主的耳中就变成了二十只,到时候催债的人接连上门,闹得沸沸扬扬他也得宰羊割肉赔罪。
可怜的牧人摸了一把脸上已经混在一起的雨和汗,开始担心之后的事情——还不起债他就要卖身为奴抵债,他赎身讨来的妻子要再次回归奴隶的身份,想想更令他心碎的是两个孩子,他们要继承母亲悲惨的命运,还未懂事就沦为人贩的商品。
都是这些见鬼的天气!北部南海大陆的春天多发尘暴,但从不会一周之内接连两次。他出发时正值前一次尘暴平息,雾雨刚起。他本想凭着多年做商队向导积累下来的经验走远一些,占领更加肥美的草场绿洲,却没想到第二次尘暴接踵而来,在他深入荒原腹地时铺得天昏地暗,把他和羊群吹散。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头羊还在,只要羊儿们没有太走远或是死在尘暴里,找到就能轻易地领它们回家。
“咩……”刚登上沙泥丘牧人就听到了前方丘谷里传来的羊叫,两只脏兮兮的绵羊蜷缩在那里,看见头羊方才站起归队。
这是个好兆头!他想着,牵起头羊顺着丘脊走到另一个上面,寻找可能躲藏着的羊儿们。
伊及荒原上除了羊儿不爱吃的棘草和带刺灌木,就只有绵延千里的沙泥丘。雾雨之中他几乎看不到几百米外的下一个丘头,但他知道这里无处可躲,羊儿就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他祈祷,希望尘暴没有把他的羊闷死,也希望那些愚蠢的畜生不要跑得太远,深入变种横行的荒原腹地。
他的努力和祈祷很快就有了成效,在不远的另一个丘谷,他又找到了一只。
四只,五只,八只,十只……十八只。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快,雾雨背后的阳光暗了下去,他也也不多找齐了原本的羊群。虽说它们脏得要命,都一副受了惊吓疲惫的样子,但只要还活着就好,牧人避免了全家沦为奴隶的厄运。
剩下五只,也许是方向错了?抱着日落之前试试看的心态,他向荒原腹地的方向寻去。
牧人不是很确定自己走了多远,遮天蔽日的雾雨之中他无法估算距离。雾雨是春天尘暴后必然出现的天气现象,闷热的空气中飘散着比灰尘还小的雨珠,行走在其中不知不觉衣服就会同落水一般濡湿。
西方惨白的天空中有一小片比其他地方更明亮一点,那就是太阳的所在。视力所及的一切都被白雾所覆盖,脚下的土地向前延伸,和稍远的风景一起融在雾里。牧人有些累了,恍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走在梦境之中——在高低不一、形状单调的沙泥丘之上行走,深一脚浅一脚,仿佛永无止境。
单调的风景催人入睡,太阳也终于沉下地平线,到了万物休息的时间。牧人放弃了寻找,准备寻找一个蔽身的角落过夜,但身后牵着的公羊似乎发现了什么,咩咩地叫了几声。
难道是发现了剩下的羊只?他一下子振奋起来,心中狂喜,急忙再次催快脚步前进。
没多远的地方,一个不高的沙泥丘后,他找到了聚成一群、悠闲踱步的五只绵羊。
“感谢真神……”牧人当场跪下,虔诚地向着东方祈祷,双手合十,五体投地。没有比羊群完好无损更重要的了,他愿用一本赞美诗篇的所有内容来感谢真神的保佑。
那五只羊并没有立即归队,牧人都已经结束了祈祷,它们依然在原地踱步,咩咩叫着。
“真是麻烦!”他不懂为何那些羊儿为何拖拉,只想尽快牵上它们往回走,他一路跑着下了沙泥丘。
就在他几乎已经到达坡底时,奔跑的脚却突然踩空,牧人一头栽到地上,摔得一身是土。
沙泥丘上怎么会有坑!疲劳带着气恼的情绪涌上心头,恶毒的咒骂已经到了嘴边,但随着他目光定睛在刚刚踩空的位置时,牧人又失去了言语——沙泥丘的掩盖之下,一个幽幽的大洞向着混沌的夜空张开大嘴,沉默地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伊及荒原的沙泥丘下埋藏着古文明的财宝——牧人早就听过的无稽之谈。当这深不见底的空洞出现在面前时,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铸金的首饰一件有五公斤重、精雕细琢面具打磨得如同镜子一般、彩釉陶器上画着世上没有的色彩……集市和街上口耳相传的说法里,古文明的遗物比前文明的更有神秘感,不仅仅因为它们历史更久远,做工精良,市场价值极高,还因为很少有人见过真货。
牧人只知道市面上流通着的“古董”大多是现在人拙劣的臆想产物。大家对此心知肚明,造假工匠凭着流言和想象制作赝品,期待哪个行商会用几个银元把它带走,在远方的城邦卖个好价钱。
如果这洞里真的是藏着古文明的财宝,他这一行不但不会亏本,还可能从此发家致富呢!
牧人咽了口口水,挠挠缠头下发热的额头,吹响口哨,把头羊叫了过来。
他身上还有一小瓶羊脂,一根缠了厚布的火把,为数不少的干木枝,还有包在油纸里的小包火柴。这些本是准备用来过夜生火的材料,不过经历了一次尘暴,他已无心继续放牧,何不把它们用在这个洞穴?
点燃火把,安置好头羊,他来到了那一人多高的洞穴之前。
洞穴的入口明显是由一块巨石撑起,红色的石体表面勉强看得到人为雕刻的痕迹,但边角之上的风化已经剥去了它原本的模样,随着牧人的指尖碰触化为颗粒状的沙尘。洞口是近乎规则的圆形,沙泥涌入其中,铺出一条大大的坡道。内部的空间比牧人想象中的大得多,他的火把照不到坡底,也看不到洞穴远端的尽头。
他用一小根燃着火星的树枝向洞内投掷。那根木头飞了好几次心脏节拍的时间,啪沙一声掉在了下方的沙泥坡上弹起,然后向下滚落了一段才停下来。
树枝上的红色的火星已经遥远得像天上的星星,牧人看不出来它有多远,只知道这沙泥坡道一直通往洞穴的深处,那里可能有一片空地。
坡道的尽头有什么?好奇心驱使,他探身走进洞窟。在踏入黑暗的一瞬间,市井传说的鬼神故事袭上他的心头,让他心虚地向背后望去——圆形的洞口就在那里,外面微光之下,羊群安顿了下来,一些羊儿已经跪坐在地。
这不是魔鬼的陷阱,那个洞口不会因为他走入而关上……牧人安慰自己,但仍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进一只巨兽的腹中。
小心地沿着坡道下移,火把照亮了他的周遭。背后的墙和洞外一样,是红色的石璧,但这面的雕刻清晰可见,美丽的直线条花纹铺满了他能看到的每一个角落。头顶不远处就是拱形的洞顶,奇形怪状的黑色构架从洞顶生长出来,参差落错,扎根在下方的黑暗之中。
火光渐渐照亮了沙泥丘底,他总算踏上了比较坚实的地面。沉重的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味道,火焰跳跃着,时不时地发出“噗嗤”的声音。牧人仿佛走进了一座宽敞的厅堂之中——平整的地面虽已有所破损,却能看出是用大块的石板制成,两侧火光照亮的极限上是同样材质的雕花立柱和石璧。
这是古文明留下的遗迹?在牧人看来,它们和曼苏尔城邦的建筑风格没有太大差别,更何况这里没有传说中金光灿灿的财宝。
牧人每走一步,鞋上附着的沙泥都会和石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喳喳声,在这空无一物的厅堂中回荡。他看到东倒西歪的石架,朽得看不出原型的木制品,还有碎了一地的玻璃。
什么都没有,几千年前的祖先没有给后世的人留下任何东西,或者是在这漫长的时间中人们已经将这里洗劫一空。他失望地向前走,默默地打定了回家的主意。
突然间,火焰照亮了远方的某物,几点橙黄色闪烁着的星光让牧人陡然心跳加速。
他越是接近,那星光就显得越大,越随着火焰的跳跃而闪烁不停。一个轮廓从黑暗中渐渐显现,随后,牧人差点被吓得腿软坐在地上——那是一张脸,光滑如镜,凸凹有致,一双黑色无神的大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魔鬼!这是只要对上目光就会摄取灵魂的魔鬼!牧人急忙别开脸,心中叫了无数次真神的名字,祈求保护,但那魔鬼没有退散,也没有再靠近。神鬼故事再次充满了脑子,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惨死、灵魂永世不得升天的结局。
惊魂未定的牧人后退了好几步,将火把前探,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着前方再次靠近。那魔鬼从未变过位置,直勾勾的大眼也未曾移动,仿佛已经死去。不,那根本不是一个魔鬼,只是一个面具罢了,它的下面是微有风化的石制底座,做成了人肩颈的模样。那毫无疑问地是一个伊及人的脸庞,宽脸,高眉骨,又高又宽的鼻梁,上唇薄到几乎看不到。
“噢…真神在上。”他走到了那底座之前,仰望在上的面具,火把仿佛点燃了它的整副面孔,流火一般的光游走在它饱满的脸颊上。
那是金子,纯金,就连崭新的曼苏尔金元都没有这样美丽的光泽和色彩。牧人可以断定他找到了财宝,就是这薄薄的一片面具就已经简直连城。
财富,地位,仆人,奴隶,他可以拥有他不敢想象的一切。这都是真神赐给他的命运!
“感谢…感谢真神……”他喃喃地念着感恩和赞美的经典,将颤抖的双手伸向那片金子。
“是谁……是谁在我面前?”空洞的嗓音幽幽地飘到了牧人的耳边,让他几乎心脏停跳。
“凡人,凡人。”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在厅堂之中回荡,牧人觉得它仿佛发自他的耳边,或是自己脑后。
“凡人不应入此境地。”那声音说,“凡人应敬畏神祇。”
牧人已经瘫倒在地,那双无神大眼仍盯着他,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在迅速流失:“真…真神…保佑,真神保佑……”他嗫嚅的祈祷最后化为唇齿间细碎的吐息。
“凡人当以死抵罪,凡人可有遗言?”那声音如同寺庙中日夜不断的诵经一般重复着话语,“凡人当以死抵罪,凡人可有遗言?”
牧人对死的恐惧战胜了一切,他爬起身就没命地向来路连滚带爬地跑去。
“凡人,回来,凡人,赎罪……”那声音召唤着他,但他不敢回头看那火把照亮的面具,生怕失去逃生的力量。
牧人在微光中凭着记忆和方向感摸爬滚打,终于找到了来时攀爬的沙泥丘。圆形的洞口在他看来就如同满月一般明亮,引着他前进。肺在烧,胃扭成一团,四肢绵软无力不听使唤,心脏鼓动得要从嘴里跳出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一只脚进了地狱,距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遥。
“凡人……赎罪……”那幽幽的声音咆哮着,牧人如同一条虫子一般被压在坡上,只能绝望地蠕动、手脚并用。
攀爬这看起来不到百步的坡道,牧人感觉似乎用了一辈子的时间。他现在已经爬到了坡顶,全身沾满了沙子和泥土,几乎风化成渣的石璧已经触手可及。
出了这里,就是真神保佑的世界!牧人坚信真神会拯救自己,而那洞窟里潜伏的伪神定会畏惧真神的威名,放过他的性命。
“凡人……”那声音仍然幽幽地传来,却没有最初的那震人心魄的威慑感。
只要向前一步,他就能活下来!在希望的指引下,他奋力地从洞口探出身子。
雾雨绵绵落下,微凉的空气充盈他的肺,让火烧般的痛苦减轻了许多。
“真神在上。”这是一天之内他第二次由衷地感谢真神。他还活着,然而他的祈祷刚刚结束,心里发毛的感觉就用了上来。
阴风紧接着预感来到,他背上的寒毛全部立了起来,但他没有时间回头。
后颈一凉,两眼一黑。
牧人最后听到的声音是羊群不安的咩咩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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